日本皇位继承为何屡引争议

1月2日,在日本东京,德仁天皇(左)、皇后雅子(中)和公主爱子向民众挥手
文/张光新
编辑/吴美娜
日本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秋筱宫文仁亲王之子悠仁亲王今年9月6日过了19岁生日。这一天,日本皇室打破多项传统为其举办了奢华盛大的成年礼。日本现任天皇德仁与秋筱宫亲王都是在20岁生日当天举行成年礼。2022年,日本把成年的年龄从20岁下调至18岁。悠仁的成年礼本该在去年举行,但当时悠仁正处在高中升大学的关键时期,庆祝成年的仪式推迟到今年举行。由于日本皇室女性成员不举行成年礼,因此,这是自1985年秋筱宫亲王之后时隔40年日本皇室再次举办成年礼。
悠仁身份特殊,仪式隆重一点本无可厚非,但一个成年礼耗费巨资,且选在“血月的月食日”(自古以来日本皇室会避开在中元节月食前后举行仪式典礼)临近时办宴,引发日本民众集体吐槽,称秋筱宫家铺张浪费,滥用权力。
不仅如此,悠仁的成年礼再度引发有关日本皇位继承问题的讨论。不少网民希望可以修改皇室相关规定,立德仁天皇的独生女爱子公主为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围绕悠仁和爱子谁更合适继承皇位的争论由来已久。其背后,是日本保守传统的皇室制度(父系男性)与现代进步的社会价值观(男女平等)之间的矛盾对立。对悠仁来说,成年礼是其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他亦表态将承担起作为成年皇族的责任。但对于日本皇室来说,最重要的是悠仁成年之后要能以实际行动消解国民对未来天皇资质的担心,重塑国民对天皇体制的信心,避免出现外界担心的“悠仁成为日本千年皇族最后一任天皇”的结果。
日本皇位继承危机由来已久
日本天皇制是世界历史上最长的君主制度之一。在现代日本社会中,日本皇室的角色和地位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根据日本宪法,天皇是日本国家的象征,是日本国民统合的象征。天皇及皇室代表着日本国家形象,在一些重要的国家仪式(如任命首相)、外交活动(如接见外国使节)等场合发挥着独特作用。虽然皇室权力仅限于仪式性职责即国事权而非国政权,但通过道德示范、灾区慰问、形象塑造等途径,日本皇室彰显了它的存在价值。
在礼仪形式方面,日本皇室十分强调遵循古礼和传统,非常注重名分和程序。天皇号称是天照大神的子孙,这种极具宗教意味和神话色彩的叙事方式强化了皇位继承的神圣性和正统性。鉴于天皇的重要地位,未来天皇皇位的继承人都有谁,能力、人品如何,自然成为备受日本国民关心和关注的问题。
实际上,日本的“皇位继承危机”早在悠仁出生以前就存在。根据1947年颁布的新版《皇室典范》,日本皇位由具有皇统之父系男性继承,即只有父亲方面有皇室血统的男性继承人才有资格继任天皇,继承顺序为皇长子、皇长孙、皇长子的其他子孙、皇次子及其子孙、其他皇子孙、皇兄弟及其子孙、皇伯叔父及其子孙等,现任天皇驾崩便是皇嗣即位之时(德仁的父亲明仁是日本皇室近200年来首位“生前退位”的天皇)。该继承制度与明治时期(1889年明治政府颁布第一部《皇室典范》)基本一致。
自从1965年秋筱宫文仁出生以后,很长时间日本皇室一直没有男丁诞生。由于皇位继承只限“父系男性”,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是日本政府还是民间对此都感到非常焦虑。到了2005年,日本皇室已40年没有男丁出生,迫于无奈,时任首相小泉纯一郎就修订《皇室典范》、允许“女天皇”组织专家展开论证。
经过多达17轮的论证后专家组得出结论:“维持父系男性继承极其困难,必须为实现女性天皇、母系天皇开辟道路”,皇位继承顺位可以调整为“天皇直系子孙优先,按年龄排序,无论男女”。小泉内阁还起草了一份《皇室典范》修订草案,允许女性皇室成员在婚后能够保留皇籍、继承皇位,或者吸收迎娶女性皇族的男性成为皇室成员。
2006年悠仁的出生,让皇位继承走势为之一变,让皇位“后继无人”的危机得以缓解,皇位继承制度改革也不再那么迫切。小泉内阁的《皇室典范》修改草案最终未提交国会审议,皇室制度改革进程戛然而止。
悠仁的出生是否就彻底消除了日本的皇统断绝危机?有日本专家表示,仅有悠仁一名男丁并不能确保皇室制度的稳定,其出生只是解决了眼前的问题,长远来看,修订《皇室典范》特别是皇位继承顺序才能一劳永逸。但是,日本保守派以“维护皇室尊严”为名,坚决反对修改皇位继承规则。
悠仁继承权合法但不服众
悠仁出生后,按照《皇室典范》规定,在现任天皇德仁之后,日本的皇位继承顺位依次为:德仁天皇的弟弟秋筱宫文仁亲王、文仁亲王的长子悠仁亲王、德仁天皇的叔叔常陆宫正仁亲王。
今年3月3日,日本皇室专门为悠仁举行了成年记者会。记者会后,日本上下对悠仁的评价极为两极分化。官方媒体报道大多积极正面,表扬他谦逊有礼、肯定了他的成长;一些日本网友则毫不客气,直言悠仁“表演”痕迹太重,没有自己的思考,更有人对比爱子公主在成年记者会上的表现,揶揄悠仁资质“堪忧”。爱子公主被拿来与悠仁作比较,已经有过很多次。
在现行《皇室典范》下,悠仁亲王作为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合法性并无争议,但却未能收获日本国民的普遍支持,甚至引发一部分人强烈反对,主要原因何在?
一是负面事件频发削弱了国民对悠仁的信任。悠仁多次被媒体爆出负面新闻,特别在学习能力上和个人素质上表现不佳。例如2022年悠仁被曝获奖作文涉嫌抄袭,但宫内厅对此仅以“未标注引用”轻描淡写回应;再比如2024年悠仁期中考试7科总分仅拿到20分,真实表现与其从小就被塑造的“学霸”人设大相径庭,人们质疑其学习能力和学习态度。加上宫内厅对悠仁过度保护,管控媒体,强化了民众对事实真相的求证欲和探索欲,人们进一步对悠仁作为皇室继承人是否具有足够个人能力及道德修养产生强烈质疑。
由于有“珠玉”在前——因形象亲民、举止得体、学业优秀、更热心公益,爱子公主深受日本国民爱戴,对比之下,悠仁亲王各方面表现就有些“不够看”。悠仁负面事件频发使民众担忧皇室未来,更多人倾向于通过改革提前规避尚未显性化的危机。
二是秋筱宫家公众形象欠佳。秋筱宫家一共5口人。在德仁夫妇确认不能生二胎的情况下,秋筱宫文仁的妻子纪子妃41岁时“冒险”产下悠仁,其动机被一些日本民众视为是处心积虑争夺皇位继承权。秋筱宫家长女真子公主在婚姻大事上“一意孤行”,与男友小室圭酿出遭到近乎全体日本国民反对的婚姻风波并远走美国,让人质疑秋筱宫夫妇是否“育儿有方”。
秋筱宫在确立为皇嗣后,不顾新冠疫情,花费重金改建寓所,新寓所规模甚至超过其父上皇明仁、其兄天皇德仁,被指劳民伤财。
此外,在升学方面,纪子妃被指在悠仁保送东京大学未果后,又通过“合作学校推荐制度”安排悠仁进入名校筑波大学,皇室“特权教育”为人诟病。秋筱宫家招致不少日本国民反感,连带削弱了悠仁的公众好感度。
三是追求性别平等的社会价值观对传统僵化的继承制度产生冲击。随着时代发展,并受到国际环境影响,日本社会对性别平等的呼声日益高涨。日本历史上曾出现过10代共8位女天皇,其中不乏能力出众者,如推古天皇、后樱町天皇等,只限“父系男性”继承的制度源于明治维新后对父权传统的强化,因此,悠仁亲王仅凭男性身份便能理所当然地继承皇位是否具有正当性、合理性日益受到挑战。
有日媒2019年5月13日发布过一项调查,显示76%的日本人支持女性继承皇位,反对者占14%。另据近年多次民调结果,这一支持率甚至高达90%。此外,联合国消除对妇女歧视委员会多次敦促日本修改《皇室典范》、允许女性继承皇位。
四是制度桎梏激化矛盾。日本皇室以及相关制度被认为是日本传统文化的重要象征。皇位继承涉及政治权力的斗争,各方势力会选择支持符合自身利益的继承制度、继承人选。保持现任天皇以及皇嗣秋筱宫文仁、悠仁亲王的继承顺序不变,是宫内厅以及日本保守派的意见,但该意见并未得到日本朝野政党、全体国民的一致支持,一些自由派或改革派支持修改制度,允许女性继承皇位。
2023年7月,在一场名为“请立爱子公主为皇嗣”的公开活动上,日本前众议员菅野志樱里一语道破天机——自民党支持父系男性继承的原因无他,就是为了选票,为了稳住保守派核心层对自民党的支持。当前日本社会男权思维的社会根基依然牢不可破,皇室事务负责部门宫内厅和执政党之一的自民党内部存在大量保守派。他们认为,“父系男性”的继承制度是维护“万世一系”皇统的核心,一旦打破性别限制,国家的传统文化即被破坏,这会严重损害日本的“文化立国”战略。为扩大自身影响力,他们打着保护传统文化的旗号,坚持皇位“父系男性”继承,主张保持现有制度。
争议本质是如何化解皇室血脉危机
日本皇室面临的危机其实不止于继承人争议,还包括人丁稀少、人员老龄化、执行公务人手不足,以及如何跟上时代发展更好发挥自身作用等问题。按照规定,女性皇族成员一旦与平民结婚,将自动丧失皇室成员身份,这导致日本皇室成员数量持续减少。不仅如此,日本皇室老龄化严重,多数男性继承人年事已高,难以承担公务。
皇室的人丁凋落让《皇室典范》规定的皇位继承制度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2020年11月8日,日本皇室隆重举行了“立皇嗣之礼”,秋筱宫文仁亲王正式成为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文仁成为“皇嗣”,意味着皇位继承次序确定,现任天皇德仁之后,皇位将在秋筱宫文仁亲王和其儿子悠仁亲王之间传承,爱子公主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皇室固守传统,无意也无力改变现状,日本著名政治史学家升味准之辅将“父系男性”这一存在致命缺陷的制度形容为“阿喀琉斯之踵”。
现行制度则将日本皇室逼入了“必须生男丁”的死胡同。悠仁亲王的“独苗”身份导致皇室对其婚姻和生育施加了巨大压力,虽然刚刚成年但已经面临“选妃”和“生子”压力。据日本媒体报道,日本政府甚至已经在“未雨绸缪”,谋划冻精以确保皇室血脉延续。
和其他法律一样,现行《皇室典范》可以通过国会修订。但在国会主流意见支持“父系男性”的背景下,修改《皇室典范》绝非易事。为保持皇室稳定,未来,日本大概率会对皇室制度和规则等进行“渐进式”“有限度”调整,比如女性婚后保留皇族身份、创设女性宫家以及让男性旧宫家恢复皇族身份,以缓解最为紧迫的皇室成员不足问题等。调整的速度取决于悠仁亲王的婚育情况、日本政治进程、国际社会压力以及日本国内舆论走向等因素,但放弃父系男性继承传统、彻底允许女系女性天皇出现短期内尚不现实。
若悠仁能顺利生育男性后代,继承制度的改革压力将进一步得到释放,但如果悠仁无子嗣,或者出现不能胜任天皇公务的事态,再或者国内外舆论持续施压,允许女性天皇及其子女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就将显著增大。此外,解决皇位继承争议,日本政府还不得不在制度层面回应民意,否则,即使按照既有《皇室典范》让悠仁继承皇位,其合法性、合理性也可能遭质疑,并将加速皇室被边缘化,而最终的改革既需要广泛的社会讨论,更要平衡保守派和改革派各方利益,满足国际国内各种诉求。
天皇皇位继承争议,既是少子老龄化背景下日本皇室血脉传承遭遇危机的缩影,也是封闭制度和传统文化在现代化和国际化浪潮中挣扎的写照。若日本政府无法通过制度改革平衡传统与现实,宫内厅等相关部门无法倾听民意、放眼全球和顺应时代,日本皇室或将陷入更深的社会信任危机。
(作者系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特聘副教授,任第七届中国日本史学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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